我在初冬再一次来到了利津。正是午后时分，有微风吹过，那片均匀在银白色芦花上面的阳光，便隐约过来细若耳语的沙沙声。青蓝的水面，起了一层浅浅的涟漪，清冽的气息也随之沁入了心脾。独自走近那片芦苇丛，只是想在大雁南飞之后的空旷里寻一处点撩人心的景致，或者是想在抬头看天高云阔之时心中也会像白蓬蓬的芦花随性地曳舞。

一只白翅膀的鸟，从苇丛上方掠过，随即带着一种被遮蔽的悬念，不知隐匿去了何处。

远处是高高的大坝，大坝的背后就是黄河，河面上已很少见到有行船。我知道此时的水势不大，浊水正平缓地朝着大海的方向蜿蜒地流淌着。带走的泥沙，像是沉淀的尘埃，藏匿在被夹裹着向前的记忆里，身边有几枝苦苣花，黄灿灿的，被风舒缓地吹着，不仔细辨认，会把它们错当成怒放的甘野菊。

不知道自己走到这片芦苇前是想寻找什么，绝不仅仅是为了寻找一种远离都市喧嚣的清净。那些隐藏在芦苇丛深处游弋的小青鱼儿，仿佛是离安静最贴近的伏笔，它们秘而不宣地带着各自的记忆，或吐出絮语般的水泡；或举着水莲般的花纹；或游出云影般的静谧；或滑入渔网般的绝望……我对芦苇怀有难以名状的情感。我总是忘不掉外祖父所在的村庄北面那条向东流去的黄河，忘不掉少年时黄河边那片一望无垠的芦苇，它们蓬蓬勃勃，浩浩荡荡，成群结队地手挽着手，昂首挺立着，即使被夏雨秋风吹打得左右摇曳，前后婆娑，依然顽强地抵御着命运的萧瑟，站成一个浑然不可分割的集体。它们坚守着自己的领地，不会因风雨的摇摆而丧失毫不畏缩的气势。它们知晓人世的沧桑，懂得安贫乐道，珍惜每一缕潋滟的晴光。

内心有了境界，便会有一片澄澈的山水。

此时，我仿佛感触到了芦苇们彼此安静的呼吸。

想起小时候在外祖父村庄的北面河边挖芦根的情景，嫩白嫩白的，细管子一样，在河泥地下盘绕着。挖出来，放在嘴里咀嚼，一股甜丝丝的滋味，是难以复述的。这自然的恩赐所带来的甜丝丝的滋味，是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转移的，甚至会带着美好的幻想继续前行的。

外祖父是十里八乡有名望的老中医，空闲时，他会经常给我讲一些民间的小药方。比如，因荠荠菜含有荠菜酸成分，所以，具有良好的止血功效。蒲公英，也是一种常用中草药,具有清热解毒、利尿散结的功效。记得他曾说过，用芦苇煮的水能治疗小孩的肺热哮喘。具体是先将新鲜的芦苇根洗干净，切碎，用清水煮，待煮的水呈现淡黄透明色，并散发出清香甘甜的味道就可。每天给患有肺热哮喘的小孩喝一小碗，10天后，肺热哮喘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低首间，看见了一簇簇白绒绒的碱菀，像蒲公英，它们与一些芦苇秆子俯卧在一起。阳光透射着它们轻盈飞扬的姿势，放射状的轻盈，就像一个个升向天空的精灵。它们将沿着自由的路线，随风飘荡，然后，降落，播下种籽，等待春天醒来，繁衍出在光和影的缝隙里探出来的一抹嫩绿。

还有几株浅红色的叶已枯，却依旧在上被举着，凝望着远处，像乡愁，在等一个归来的人。

突然，发现脚下有一绿皮花纹的小西瓜，核桃般大小。瓜秧已枯萎，发碳黑色。这袖珍的小西瓜，孤零零地躺在一块裸露的盐碱地上。我想，它肯定是一枚被人唾弃或遗失的西瓜粒，在没有肥料的沙质土壤里，困难地结成这个不起眼的果实。

我想摘下来，甚至想吃掉，但忍了忍，还是放弃了这个邪恶的念头。

就让它在这曾是海底的滩涂上活着吧，权当是岸高水阔的大清河遗址上的一种美好的念想吧！

远处，隐约传来时而悠扬婉转时而激昂奔放，时而高渺沉缓的扬琴曲，这穿透力极强的美妙之音，在柔滑之中绵延着，在拨奏之间悠长着，在弹轮之际纵情着。

要怎样敞亮的心境，才能装得下这酣畅淋漓的音域——就像芦苇茂盛苍苍的群落气势和它迎风摇曳的质朴野趣——有谁能自由自在地随风飘荡？又有谁能在远离世俗的淡泊中谈风赏月？

每次来利津，看到在风中倔强地伫立着的芦苇，自然就会想起三千年前诗经里的那一只渡河的苇筏；想起隔着秋水翘首到的那一滴晚秋的清凉；想起那座尘封在光阴深处的铁门关；想起那些隐藏在芦苇背后坚韧而顽强的人们，就会感动良久。

常常这样想：如果没有河水，利津就不会显得有灵气；如果没有芦苇，利津就会失去一种坚韧顽强的精神。

太阳就要西沉了，落日的余晖，给白蓬蓬的芦花镀上一层暖黄。我的目光停留在一棵远离伙伴独自与风玩着秋千的芦苇上，停留在芦苇立身的水面上一朵散漫的白云上。那根须揉入泥水里的柽柳，停止颤动的落叶和远处几棵橙黄色的银杏树，让我忘却了曾经怅然若失的日子。只想在一片素净的水边，做一个心智澄澈的人，守着一声清脆的鸟鸣，过一段有水纹荡漾的光景。

当有一天，月迷津渡时，你我就各自做一株水边的芦苇吧，在默默的对视中，让沾着露水的萤火，扑闪出流曵的光亮，然后，让心振着翅膀，在其中徜徉。

就像出生在这片土地上的诗人鲁北在他的《慢下来》一诗中写的那样：

让风慢下来

让河流慢下来

让植物慢下来

让动物慢下来

让日出日落慢下来

让斗转星移慢下来

如果这些我不能

我也要让自己慢下来

慢下来，冷静地面对这个浮躁的世界

此时，一只白翅膀的鸟，从苇丛上方升起来，我不知道它是否是我来时看见的那只飞鸟，但我知道，它的出现，让渲染着晚霞的天空，更加辽阔和高远了。